墜前塵

王登基,清算餘孽,周家上下正到了棟折榱崩、危亡本命之時。卻聽此時,外麵內侍一聲比一聲急,“聖人將至,速來接駕。”周思儀喉頭一梗,隻覺也依稀聞到了大明宮中久久不散、洗刷不淨的血腥味。——李野已然食不下嚥兩日,他鏖戰五月、披霜厲雪,收複的是煙雲十二州,冇了;他強忍痢疾、瘴氣熏體,打下的邊城三十縣,也冇了。他的千裡山河、豐年盛世、太平封禪都冇了。幸好,周卿尚在,周思儀仍舊好端端的活著。如今是寶興二十二年...-

雨水打濕了春睡的海棠,瀟瀟雨絲席捲著殘紅,驚醒綺窗之下將歇的流鶯。

畫樓深院,房廊詰曲,以文柏作雕梁,以紅粉泥牆壁,羅帷縹緲間不禁扶風,水調沉香時吐露煙雲。

一具嫋娜纖細的身影掩映在青煙之後,汗水濡濕了她貼身的石榴紅蹙金訶子,鬨蛾花樹珠釵將她的雲鬢梳得妥帖,她斜倚在那雕祥雲、垂碧珠的壺門榻上,正酣睡高眠、會夢莊周,臉色比含苞的棠梨還要白上三分。

周思儀睜開那雙忍淚含情的杏眸,輕啟朱唇喚那端坐在月樣杌子上的婢女拿水來。

明明隻是一枕南柯夢,為何她卻如此深陷其中?

環兒喂周思儀喝了水,坐在床邊替她掖掖被子,“娘子莫怕,東宮屬官這麼多人,聖人也不能都殺了去。”

是了,寶興二十二年,信王李野帶擒虎軍入宮靖難,殺太子於重玄門,伏屍百裡,血濺宮闈,金刀折斷公卿骨,鐵馬踏儘屍骸路。

周思韻嫁與太子為妃,周思儀為東宮屬官,太子通事舍人,周家是不折不扣的少陽外戚、東宮黨羽。

眼下信王登基,清算餘孽,周家上下正到了棟折榱崩、危亡本命之時。

卻聽此時,外麵內侍一聲比一聲急,“聖人將至,速來接駕。”

周思儀喉頭一梗,隻覺也依稀聞到了大明宮中久久不散、洗刷不淨的血腥味。

——

李野已然食不下嚥兩日,他鏖戰五月、披霜厲雪,收複的是煙雲十二州,冇了;他強忍痢疾、瘴氣熏體,打下的邊城三十縣,也冇了。

他的千裡山河、豐年盛世、太平封禪都冇了。

幸好,周卿尚在,周思儀仍舊好端端的活著。

如今是寶興二十二年,他以靖難之名,殺兄逼父、篡位登基。

教他彎弓盤馬的父親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亂臣賊子、宵小賊徒;他溫潤似璧、君子端方的兄長死不瞑目,哀求他留自己妻兒一命。

李野在轎輦中數著手中的紫檀佛珠,他從前不信鬼神輪迴,還是在上輩子周思儀謝世後,他纔開始禮佛持齋。

周家宅院位於萬年縣勝業坊中,這懸山大門麵闊三間、進深五架,又外列了棨戟十六,內設了堂第數重,極儘奢麗靡華,長安城中人雲,“前朝家廟已成周氏馬廄矣”也不無道理。

下輦後,李野隻見周家老小一齊叩首烏泱泱、恭敬拜服喧赫赫,卻唯獨不見周思儀。

一個山羊鬍、佝僂背的男人穿著赤色官服跪倒在正中央,此人便是周卿之父周巡。

此人恃前朝之功驕恣自傲,呈諂媚之態惑他皇考。

他帶周氏全族站隊太子,害他和周卿隔閡多年,屢次勸周卿回家待嫁,阻周卿的青雲之路。

李野邊盤佛珠邊在心裡默數週巡所犯之罪,他微微抬手示意所跪之人起身。

“周卿呢?”

“臣在。”

這樣親密的稱呼聽得周巡渾身起雞皮疙瘩,隻覺聖人是口中蜜以愚人,腹含劍殺意騰。

“朕問你女兒呢?”

“臣女兒……在詔獄中?”

寶興二十二年的李野,是王妃周思韻的小叔子,卻唯獨不是直臣周思儀的君王。

李野挑了挑眉道,“還有一個呢?”

周巡忙跪倒在地,磕頭拱手道,“臣女兒病入膏肓,實在難以下床接駕。”

李野瞭然於胸,“朕正好帶了太醫來,給她治一治。”

他素知周卿體虛身弱、纏綿病榻,已至前世無力迴天,溘然長逝。他心中憂慮,更是加快了腳下的步子。

在周巡家仆人的引路下,李野站定在周思儀所居的望月樓之下,他正躊躇踱步之際,卻見一衣帶輕羅、雲衫曼妙的女子正對他施施然行禮問安,玉膚瓊肌似九天之鶴,儀態清致如瑤池之仙。

李野耳朵一紅,忙上前去虛虛扶住她的右臂,“愛卿免禮。”

周思儀卻宛如驚弓之鳥般被他的動作嚇了個十足十,她忙一隻手捂住胸口,一隻手輕捏絹帕,咳嗽不止。

她明明是第一次在聖人裝病,卻不知為何,嫻熟地好似裝過百次千次一般。

李野自然地坐在環兒才坐過的月樣杌子上,“牛柳,快給周卿看看。”

牛柳乃三品太醫院院使,是在禦前行走的太醫,照理說該是從未與周思儀打過照麵。

周思儀定睛一瞧卻冷汗涔涔,這人在夢中,似也常來給她瞧病。

牛柳不敢怠慢,忙斂衣下跪,便要給周思儀切脈,又讓她張嘴,看過了她的舌苔才道,“周舍人平時可有食慾減退、口渴口乾、心悸失眠、盜汗多夢?”

周思儀點點頭,“是有一些。”

牛柳思索片刻後道,“周舍人這是內傷七情、心火內熾、肝氣鬱結。臣給舍人開個方子照著吃,更重要的是戒驕戒躁、少思少慮。”

——簡而言之,周舍人有點上火。

李野聽到這話卻攥緊了手上的佛珠,他的周卿竟已病入心腎?

上輩子周思儀犯顏直諫、數逆龍鱗,他養了隻玉雪可愛的狗,她上奏玩物喪誌;他派出花鳥使尋訪一心儀女子,她上奏**熏天;他久不立後,她上奏國本無望……

事無大小,林林總總,她都要管上兩句,莫不是自己將她給氣死了?

李野蹭得一聲從那胡木月樣杌子上站起,“牛太醫,便是舉全太醫院之力,也務必要保住周卿的性命。”

“臣領旨。”

牛柳忙連連磕頭,卻又思忖著,上火很難死人吧。

牛柳已然出樓抓藥,李野卻全然冇有要離去的意思,他屏退了眾人,對著周思儀低聲道,“周卿,你以為太子妃與皇孫,該如何處置?”

前世李野將廢太子一脈斬草除根,太子妃周思韻自儘於獄中,皇孫李序州潛逃數十年,還是直至他無子,才無奈將其認祖歸宗。

周思儀聽到此問頓時頭痛欲裂,她做過那光怪陸離的夢似又浮現在她的腦海中,一個熟悉的女聲吼道,“聖人欺辱孤兒寡母、以強淩弱,非仁主所為也!”

她耳畔傳來的,是與如今春風和煦的李野,全然不同的一種聲音,那男聲中隱忍著怒氣直衝肺腑,“朕非仁主?那朕便以你為起居郎,你便在這裡記著朕的一言一行,看朕如何做一個聖明君主。”

周思儀在小內侍的提醒下,這纔回過了神,抿了抿乾裂的嘴唇,“臣不敢妄言。”

李野沉默半晌,終是低下了頭顱,“朕打算將李序州過繼到朕膝下,周思韻朕準她住在東宮一如往昔,你看這樣可好?”

驟然聽到她阿姐性命得保,周思儀心中驚喜萬分,就要磕頭謝恩,被李野一手攔下。

李野斂了斂神色道,“朕擔心你阿姐在獄中自裁,你替朕去勸勸她。”

——

周思儀領旨後,便往了擒虎軍詔獄中。

獄中陰暗幽深、濕熱難抵,還散發著莫名的酸臭味兒,周思儀心憂阿姐,步子邁得一步比一步急。

“你怎麼來了?”周清韻從那鐵柵欄外伸出一隻手緊緊拉住她,又悄聲道,“可是買通了獄卒?如今家裡不比往日,處處都要用錢,你們莫要將錢花在我身上。”

周思儀搖搖頭,看著眼前釵環儘退、麵色無光的阿姐,明明從前是最端莊氣度,清雅婉麗的人。

她仍記得阿姐出嫁時,紅妝銀燭燃月夜,金鈿綺羅輝夕陽,百子帳鋪了一床又一床,催妝詩唸了一首接一首,連哭嫁的淚珠都是美的。如今卻在獄中套著個破麻布,想找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。

獄卒替周思儀打開了牢門,她進去後,便以手替她阿姐拭淚,“不妨事不妨事,聖人暫時還冇打算髮落我們。”

周思韻深吸一口氣,咬了咬牙,從她小妹頭上拔下了一支銀簪,“我想好了,周氏與太子的聯絡也不外乎是我,若我死了,你與阿爺,說不定聖人會發落輕些……”

周思儀忙握住周思韻的手不放,“阿姐,你不要做傻事!”

周思儀急著替她阿姐解釋道,“聖人昨日到訪周氏,說要過繼序州到他膝下,姐姐也可如往昔一般居於東宮。”

周思韻眼中滿是訝然,“他這是什麼意思?”

“我昨天夜裡想了想,他亦想兵不血刃的執掌太子係官員,說不定——是想以序州相挾。”周思儀攥住周清韻的手,“他隻要有所求,便不敢殺你們母子。”

周思韻聲音落得很輕,“太子近衛打算幾日趁聖人出長安祭祖,守備鬆懈之際將序州救走。”

周思儀緊緊捏住周思韻的雙手,“那阿姐怎麼辦?”

周思韻自嘲地笑了笑,“在他們看來,我在東宮事變的那一日便該殉夫,纔是忠貞烈婦。”

——

周思儀緩步從擒虎軍獄中走出,烈日高懸,光芒刺眼,逼得她落下一滴淚來,她胡亂地用手背拭去,跟著李野的貼身內侍觀禮前去覆命。

擒虎軍的主帳中橫亙著一具屍身,那人被馬矟一槍入喉,頃刻喪命,睜著雙眼死也不能瞑目。

幾名盔甲加身的男子正在他身上胡亂摸索,似是在搜尋著什麼。

李野正用絹帕擦拭著馬矟槍頭上的血漬,明明帳中殺意騰騰,他卻一副瀟灑自如出囂塵,承風伴月貴公子的模樣。

周思儀踩到一灘血漬上,不由得驚叫一聲,李野聽了立馬將那正在搜屍的男子拉起,“方校尉,你怎麼能在軍中殺人呢,就算你懷疑此人是隱太子細作,也該將此人先納入大理寺審問,經刑部複覈,還要死刑三覆奏後,才能將其秋後問斬啊!”

方聽寒聽了渾身汗毛立起,大理寺審問,刑部複覈,死刑三覆奏,這是聖人你該說得話嗎,當初在玄武門殺你哥的時候,你問過大理寺刑部人的意見了嗎?

李野決定將整口黑鍋都扣給方聽寒,“方校尉,你自己下去領罰,順便將此人好生安葬。”

莫名其妙受了罰的方聽寒心生疑竇,卻不敢爭辯,出帳時看了看那搓手躊躇,不敢入內的女子——天呐,這女人怎麼長得這麼像太子妃?還是根本就是太子妃!

方聽寒從前以為李野不近女色隻是因為要謀大事者需清心寡慾,冇想到他分明是覬覦兄嫂,心懷不軌!

在方聽寒的連連感歎聲中,觀禮將周思儀帶入了李野營帳,帳中屍身已被抬走,鮮血也被擦拭乾淨。

李野跪坐於上首,雙手自然地放在膝蓋上,心中默唸三遍,“君王納諫是美談”,準備迎接周卿的急風暴雨。

周思儀抬起衣襬跪下,拜手道,“臣有要事起奏。”

已經做好被訓準備的李野嗯了一聲,周思儀便繼續說道,“隱太子黨羽預備趁聖人出京祭祖,守備鬆懈之時,劫走李序州。”

李野用他古井般深邃地眸子,打量著這個令他有些陌生的女人,她曾分泉煮茶說天下英豪,曾陳辭涕泣過政事積弊,曾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好戰黷武,也曾上書感懷過他的知遇之恩。

在他眼裡,周思儀是一個愚忠的女人,一個愚忠到有些好笑的女人。可今日這個愚忠的女人卻匍匐在他膝下臨陣倒戈。

周思儀再次下跪,行得卻是叩首這般的大禮,“臣願助陛下拔除隱太子黨羽,事畢後,隻希望陛下能允臣帶父親姐姐,回揚州老家,栽花耕田過一生。”

“栽花耕田過一生?”李野起身後,立在周思儀身側,直愣愣地凝視著她的杏眼,“那周卿,若是朕想殺了李序州呢?”

“那聖人便殺了他以絕後患,”周思儀上前誠然道,“可臣的阿姐不同,他們連劫獄都不管阿姐,臣的阿姐隻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,威脅不到聖人的皇位的。”

李野輕笑兩聲,明明跪在他麵前的是出賣舊主、兩麵三刀之人,他卻並無反感。

李野伸出一隻手將周思儀拉起,“良禽擇木而棲,周卿你能這麼想,朕很高興。”

-院中,周思儀做得依舊是那個匆匆而過的舊夢。夢中她是天子起居郎,明明該是連打個哈欠都要小心喪命的位子,她卻如同不怕死一般,屢次三番觸犯聖人,將李野氣得張牙怒目。可最後李野非但冇砍她,還給她升了官,讓她去禦史台聞風而奏,察舉百官過失,一副明君賢臣、知人善任的好模樣。周思儀用冷水猛洗了幾把臉,這絕對不是特意上門威逼利誘、在營帳中殺人如切菜的李野。卻聽環兒一聲比一聲急,拍著周思儀的房門,“娘子快出來接旨啊...